一、引言
吴雷川(1869-1944),杭州人,名震春,前清翰林,1915年信主,主要任教于燕京大学,曾为该校第一任华人校长。太平洋战争爆发后,因不愿在伪政府贡职,搬离燕大。国家沦亡,吴雷川感叹国事,忧怒交加,愤而绝食,于1944年去世。1关于吴雷川的身世,他的亲戚马叙伦诗中有二联说得好:“少年茹殊苦,中岁断婚姻。老怀复不畅,孜孜手足勤。”
吴雷川在五姊妹弟兄中排行第三,是小儿子。照当时规矩,必须随父生活。但他与妻子遇到了一位不通人情的二妈,日子过得非常艰难。此所谓“少年茹殊苦”。
1941年,太平洋战争爆发,吴雷川离开燕大,靠卖字画为生。这就是马叙伦所说的“孜孜手足勤”。
马叙伦诗中还对吴雷川作出了评价,他说:“其人实妩媚,其行正而醇。其德兼儒墨,其道大以真。2心具平等性,无财偏济贫。丘翟不可比,求之又寡伦。”
主要著作有两部: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和《墨翟与耶稣》。写过不少文章,主要涉及耶儒比较。
本文主要不是讨论吴雷川的生平,而是讨论他的神学,因此,关于他的生平部分,就不多介绍了。有兴趣的读者可读赵紫宸写的“吴雷川先生小传”,收到《赵紫宸文集》第三卷中,该文集由商务印书馆2007年出版。
说到吴雷川的神学发展历程,现代我国著名学者卓新平教授有过研究,他把吴雷川的神学发展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,即文化神学、社会福音神学和革命神学。他指出:
吴雷川最终从“文化神学”中走出来而进入“社会福音神学”,并且因为赞同。甚至主张采取“革命流血”等激进手段或途径来达其目的而由“社会福音神学”一跃而为“革命神学”。吴雷川神学思想发展上的这些戏剧性的变化极为醒目,虽然其神学构思不够正统和系统,而其留下的心路“轨迹”却发人深省,值得玩味。3
这个划分有一定的道理。讨论吴雷川的神学主张,即他对基督教的看法,除了卓新平教授已经注意到的社会环境等外在因素外,还不能忽略吴雷川本人的信仰体验这样的内在因素。关于这一点,吴雷川本人曾于1934年有过描述。他指出,自己的神学主张,或者说自己对基督教的看法,与个人的信仰经历密切相关。他说他的信仰经历了三个阶段。
总起来说,我信仰基督教二十年来的经验,可分为三个时期:最初的信念,原是很正确的,所以虽然受了教会传说的束缚,不免夹杂些神秘的企望,却没有落在神秘的网里。继而信心经过一次的震荡,而再得安定。就将神秘的和形式的观念完全打破,惟以耶稣的人格为中心,并且认为基督教所指示个人修养的方法,与儒教十分接近,但知解虽进了一步,而个人的行为反因此有许多不自检点的地方,……最近乃确认基督教不只是个人的福音而是社会的福音,只有它的福音可以领导应付世界潮流的转变,在我们面前只有这一条大路,我们只有走上这条路才不至于落伍,所以我好像是脚踏着实地,至于如何实行前进,那就全在我自己努力了。我可述的经验已止于此,我自己检察我的以往,真是觉得十分惭愧的。4
根据吴雷川的这段话,似乎可以将其信仰历程及神学主张划分为如下三个阶段:
第一阶段,传统信仰,同时也接受传统神学。
第二阶段,人格耶稣,在神学上主张人格基督论,致力于从儒家思想的角度思考神学问题。
第三阶段,社会福音,神学上强调福音对于社会改造的积极作用。由于强调社会改造,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唯物论,他这样论述唯物和唯心的关系:“基督教从社会改造底目的方面来讲,完全是唯物的,而从个人修养底工夫方面看,又可是倾向于唯心的,其实所谓心物,本是一体而非二无。”5
本文所要探讨的,主要是吴雷川先生的基督教观。以上文字,不过一个概说,对吴雷川先生比较熟悉的读者,完全可以略过不读。
二、接受基督信仰6
吴雷川受洗是在民国4年冬天,即1915年,那一年,吴雷川45岁。说到自己接受基督信仰的原因,吴雷川讲了远因和近因。
远因:吴雷川最早接触到基督教是在民国3年,即1914年,当时他正在教育部供职。他觉得,每天上班下班,有时应酬应酬。似乎日子过得不错。但是,吴雷川却感到:“就这样自图安逸地生活一世,实在没有意义,总当自己用功修养,并且多做有益于人的事,方不为虚此一生。”7在这个时候,吴雷川遇到了基督教。
近因:吴雷川当时住在宣武门内东太平街,同一条街上住着两个朋友,都是知识分子,他们常在一起讨论问题。8有一个礼拜天上午,吴雷川去拜访他们,坐下谈了没多久,他们二人起身说要去做礼拜了。这令吴雷川十分“诧异”,像他们这样的知识分子怎么会信教呢。吴雷川立即去买了一本新约圣经回来,化两三天时间读完新约。他谈到自己读经的感受:“神迹奇事都不能使我相信,但其中有许多教训实使我佩服。”9接着,吴雷川又读圣经,并且请教朋友,不久在朋友的劝告下,去参加礼拜了。次年10月便在中华圣公会接受了洗礼。
从总体上看,基督信仰吸引吴雷川的有两个因素,一个是爱,一个是耶稣的人格。
论到爱,他说:“我既加入了教会,虽然在神学方面始终没有得到使我能够接受的解释,但爱的原理,却已领导我进入人生的正轨。”10
至于耶稣的人格,他说:“所有教会遗传的信条与解说都不可尽信,教会的规制与礼仪也不必重看,只有耶稣的人格足为我们信仰的中心。他是以身作则,教训我们做人必以改造社会为天职,更教训我们持身涉世要服从真理,这正是我们做人的规范。”11
三、宗教观
吴雷川是一个读书人,接受基督信仰正是出于一个读书人内在的心灵追求。这样的人,一旦接受信仰,必然要从理论上寻求对信仰的解释。吴雷川选择从理解宗教入手来理解基督信仰。他从六个方面谈到了对宗教的看法。
第一、“宗教是人类社会进化的一种动力。”
吴雷川引用《荀子?礼论篇》的话说:“人生而有欲,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。”根据这句话,吴雷川认为,人都是有“欲求”的,所谓“欲求”,就是人的“生命奋斗”,“欲求是人的本能”。人有食的“欲求”,有偶的“欲求”,有福的“欲求”,有知的“欲求”,有群的“欲求”。宗教的起源,与这五种“欲求”密切相关,“因此宗教乃是整个人生向上的欲求所表现的态度,自然就是人类社会进化的一种动力。”12
第二、“宗教既是社会进化的动力,它的本身也必与时代一同进化。”
宗教的根源既然存在于人的“欲求”,而人的“欲求”又是不断向上提升的,因此,宗教也必然随之不断向上提升,也就是不断进化。吴雷川指出,人的“欲求”“有三种动向:(一)先是属于物质的,进一步则必及于精神的。(二)先是属于个人的,进一步则必及于全体的。(三)先是崇拜自然、服从自然的,进一步则必企图顺应自然,控制自然的。”随着这三种动向的进步,人类的宗教也得到了进化。吴雷川指出:“现代的宗教,则显然有高尚的理想,扩大的同情,热烈的毅力。如孔子说:‘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。’佛说:‘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。’耶稣说:‘我来是要舍命救人。’这都是宗教的真谛。”13
第三、“进化的宗教即是人生哲学。”
吴雷川引用冯友兰《人生哲学》一书中关于哲学与宗教的一段话来加以论述。冯友兰说:“每一宗教,对于宇宙及人生哲学自有其见解,又皆立有理想人生以为吾人行为之标准,故宗教与哲学根本无异。不过宗教之中,参有神话及由之而起之独断及仪节形式,而哲学则无之,此其异也。”
吴雷川基本同意冯友兰的观点,不过他认为,“宗教进化之后,神话及所谓独断,自然都要铲除。”至于仪式,吴雷川则认为非保留不可,他认为宗教仪式是有保存价值的。“我们信仰宗教,既已认定人生行为的标准,更因它有一种仪式,能使我们的情感有所激发,意志格外坚强,岂不比空谈哲学更有督促我们实行的力量。”14
第四、“宗教进化之后,与科学也不相冲突。”
吴雷川认为:“宗教与科学,同起源于人的本能,也同循进化的常轨。”宗教与科学都在进化,“在此进化的历程中,宗教与科学,同为人类社会所需要,同彰显人类有管理世界的功能,又岂有两不相容之理?总之,我们承认宗教是人类社会进化的动力,而其本身又与哲学及科学同为不息的演进,自然有它永久存在的价值了。”15
第五、“宗教的功用在于领导个人以改造社会。”
吴雷川指出:“信仰宗教,先要错镜于真理,发见自我;更进一步,就要忘却自我,专一服从真理,为真理奋斗以改造社会。这就是宗教的功用。”16
第六、“宗教既以改造社会为究竟底目的,因此,信仰宗教的人必要直接或间接参加政治上的活动。”
吴雷川指出:“人本是政治的动物,人要改造社会,岂能与政治无关?倘使宗教只是使人洁身自好,甚至离俗出家,图谋自身的利益,置社会的现象于不顾。这样的宗教,何能有补于社会的改进?所以从宗教一方面说,凡人既信仰宗教,就当奉持他所信的教义,统治他整个的人生,无论从事何种职业,都要在作事上表显宗教的精神。这就是宗教有益于政治。”17
四、基督教观
基督教是吴雷川所服膺的宗教,因此,在解释了自己对宗教的看法后,一定要解释对基督教的看法。或者说,他解释宗教的目的,就在于解释基督教。
吴雷川接受基督信仰以前,深受儒家传统影响,但同时,又对儒家有所怀疑。他曾是前清翰林,在获得功名以后,连续经历了戊戌变法、义和团运动和新文化运动,尤其是新文化运动,其矛头直指儒家文化。儒家文化没有给中国带来现代化,而深受基督教影响的西方世界,早已开始现代化。这两种现象的巨大反差,应该是吴雷川去儒就耶的深层原因。
但是,儒家文化中仍然有许多积极的因素,儒家文化的核心是仁。学术界关于仁的解释多种多样,但都同意,仁是内在于人的某种力量,一旦仁占了主导地位,这个人就能成圣成贤。换句话说,儒家文化的核心在于人性的内在修养,在于人格的塑造。
吴雷川接受基督信仰,就是要在耶稣身上寻找一种新的人格力量。而他对基督教的认识,也根基于此。他说:“基督教既是以耶稣的人格为中心,凡研究基督教的,当然要首先了解耶稣的生平,作为诸般论议的根据。”18
受洗以后,吴雷川积极参加教会活动,对中国教会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。在这种了解的基础上,他指出,中国存在着两个基督教,一个是外国传教士传入的、有错误的基督教;一个是中国人眼中的基督教,有偏颇。
吴雷川认为,传教士传入的基督教太注重教条,没有真正努力去传耶稣。他说:“从前基督教会传教,多半是以西方因袭的传统,强授于人,使人信其然而不明白其所以然。”19他认为,基督教远没有进入中国人生活的主流。原因在于,进入中国的传教士,大多不懂中国文化,只是向一般平民传教,因而基督教向来为士大夫所轻蔑和仇视。吴雷川认为,这不是基督教本身有问题,也不是中国知识分子不能接受真光,问题在于传教士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传教方法。
吴雷川认为,基督教的道理本是十分简单的,只是教人如何做人,但是,来华传教士弃简单的道理不用,而传一些复杂的教条。他说:
原来基督教只是要教人知道怎样做人,其原理本极简单。向来传教者因为简单的原理不足以鼓动人心,就喜用种种神秘的说法和获得福利的甘言,为招致群众的媒介,遂使信教者专以求神得利为目的,而于做人的原理反弃置弗顾。这实在是传教者莫大的错误,以后必需引为大戒,不再蹈从前的覆辙。20
他主张中国人自己到圣经中去,找出耶稣真正要告诉我们的道理。他说:
我以为要了解耶稣,必须自己将福音书中的材料加以选择,集成一篇简短的耶稣事略。再将福音书所记耶稣训言加以排比解释,编成耶稣训言的纲要。更综合耶稣所言所行,推测他的理想和计划,说明耶稣之所以为基督。有此三方面,庶几可以窥见耶稣生平的大概,作为研究基督教的根基。21
吴雷川认为,这样做的目的,是要揭示出基督教的“真相”。
五、基督教与中国
基督教自唐朝进入中国,几起几落,命运多舛。在吴雷川的心目中,明清时期的耶稣会士最为成功。他说:“试看明末清初的罗马教士往来于京师,既得着帝王的优礼,又有许多士大夫信从,并且他们都具有渊博的学识,高尚的人格,热心传道,能将本教的道理与中国固有的文化沟通,不轻易反对中国的礼俗。”如果不是罗马教皇“固执着遗传的规制”,那么,早在三百年前,基督教与中国已经非常融洽了,“基督教的真义也必为士大夫所接受,广为传播,岂不是中国与基督教同受其福?”22
然而,历史并没有照吴雷川的想法发展,基督教中断了在中国的传播。进入19世纪以后,新教来到中国,很快,基督教就在西方列强的保护之下,全面进入中国。吴雷川对此痛心疾首。他认为,在保教条款的护卫之下,基督教在中国有如下特点:
第一,“宣传宗教而夹带着国际间的势力,就不啻抹煞宗教本身的真义。”23他认为,宗教像学术一样,应该是自由的。宗教所提供的信仰,一定要供人自由选择,不能外力的干涉。佛教在中国取得成功,原因就在于它的自由。吴雷川指出,依靠国家的政治力量来保护传教,传教士与信徒会遭到更大的仇视,基督教在中国不会有好的前途。
第二,“教会固执成见,宗派分歧,反而将本身最大底目的置诸不顾。”24西方传教士来自不同的国家、教派,进入中国之前,已经有了根深蒂固的宗派观念,而宗派的一大特点,就是固执于既有的教条、教规。这样,传教士用宗派的观念和教条教规代替了基督的精神。在这种情况下,中国的教会“从起头就各自分离,那里能有根基呢?”25
第三,“中国教徒分子不纯,不能有真正的团契,因而就没有全国联合自立的准备。”26在政治势力的保护下,许多吃教者混入教会,他们“只求自己利益不知爱惜教会”,“还要依仗教会的势力,欺压教外的人民”。27吴雷川对于教会的期望是:“我们希望传教不要受条约保护,又希望教会不分宗派,成为中国合一的教会,那就必须中国基督徒对于教会负起绝大的责任,能够自养、自治、自传。”28
1一说因激愤而引发脑溢血去世。据郭廷以研究,吴雷川死于1944年10月27日(旧历9月11日),参见郭廷以,《中华民国史日志》,台北:台湾中国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,1979年版,“1944年10月27日”条。
2丈归依基督教,而时以儒理说之,有革新其教之说。———马叙伦自注。
3卓新平,《亚非拉美神学》,上海三联书店,2007年1月,51页。
4徐宝谦编,《宗教经验谭》,青年协会书局,1934年,19页。转引自[奥地利]雷立柏,《论基督之大与小:1900—1950年华人知识分子眼中的基督教》,北京: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00年11月,117-118页。
5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上海书店,1990年12月影印,288页。
6据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3-13页。
7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9页。
8两位朋友为歙县徐巽风、湘潭翁廉同,见吴振春(即吴雷川),“述信”,《中华基督教会年鉴》,上海:中华续行委办会,1918年12月,218页。
9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8页。
10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0页。
11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0页。
12本段引文均见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3页。
13本段引文均见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3-5页。
14本段引文均见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5页。
15本段引文均见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5-6页。
16本段引文均见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6-7页。
17本段引文均见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7-8页。
18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1页。
19吴雷川,“基督教在中国的前途”,转引自吴利明,《基督教与中国社会变迁》,香港:基督教文艺出版社,1981年2月,226页。
20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3页。
21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1-12页。
22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31-132页。
23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30页。
24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31页。
25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33页。
26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33页。
27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34页。
28吴雷川,《基督教与中国文化》,133页。
原载于《陕西基督教》2009年第3期